若要將社工擬物,大概街燈會是個挺貼切的形容。它們一支支相隔不遠地駐守各個街邊、各個社區。在有太陽的時分,我們未曾留意過它們的存在;甚至到深夜,黃燈打在各大街小巷,甚至我們身上,我們都不曾注意到。直至人抬頭看時,才會發現黃光原來很柔和,可以為憂鬱的夜中帶來一點色彩。每走過幾步便有一支,它們聚集起來,照亮了街,成為了光,指引街上迷失的人。但各街燈的背後,他們的故事也是如何呢?
社會對社工有許多不同看法,學生們都認為社工是「報寸」大師,凡說出口的最後都會回報上去;討論區認為社工是份輕鬆工,高薪厚職,行行企企,有時與人談笑風生,人人也能做,憑甚麼那麼高薪,甚至只懂報警,更加要批鬥;對於一般普羅大眾,有些認為他們是幫助人的人,有的則認為社工無用,甚至不少人的社工的認知都來自近幾年的社會運動。貌似社工在社會並不吃香,但對筆者而言,他們能50多年來一直存在於香港,必有他們的原因。記得朋友問過我社工憑甚麼成為社工,我當時啞口無言。
而《一條褲》劇社早前在香港文化中心演出了一套關於社工,名為《同行尋光》的社會劇場,當中的形體、故事及不同社工的心聲,我們大概能從中找到此線索。
面對各種批評、唾棄,社工事實上每日也面對四面楚歌的景況。他們要面對社會、客戶(clients)、公司業務,甚至自己。社工的工作令他們像人又非人,他們務求與clients建立真誠的關係,但為了引導他們向更好的方向,社工卻常使用社工腔對答
「係咪發生咗咩事,可以同我傾下喎」、「最緊要係你唔放棄自己,我哋都唔會放棄你」
而面對這些情況,輕則被還以面色,重則被粗口問候,淪為他們的出氣袋,而劇中也有重現這些情景。面對學校不太友善的學生,只要靠近、問發生甚麼事,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勸阻clients別再吸毒,會換來「你懂甚麼!」
社工不論面對誰,也要控制好自己的心情。相信沒有人被人用粗口問候時會不難受,特別在你原意是想幫人的時候。不同的地方在於一般人,他們有選擇權被問候後去不幫助,他們可以任由他墜落,甚至在旁譏笑他的失敗,而社工不能。社工不論如何都懷着一顆心 — 我不論如何也不會放棄你 而不斷調整自己心態,儘管在使用者不知的情況下,他們氣餒、憤怒、難過,最後仍以正向、積極、有盼望的態度去幫助傷害你的人,而這並不容易,為的只是想表達不能放棄自己,凡事總有方法。
社工不能將過多情緒顯露(特別是會影響使用者的情緒,如抑鬱等),因而會慣性不斷壓抑自己情緒,以不影響專業判斷,回家亦不想將負擔加在家人或重要的人身上,久而久之,他們成為最需要用感情去扶持人,同時卻因壓抑而失去感情,對自己感麻木的人。甚至有時也會質疑自己,有目的的問答(套料)又是否真的是真誠,而在鼓勵的背後,問題又是否真的有方法解決,許多時候甚至連自己也不能確實回答自己。種種的自問自答下,才能發現自己一直壓抑的心靈已傷痕累果累。
戲中有一故事筆者非常深刻,一位社工在家訪一位已戒食毒品的17歲青年。青年與一位名叫Benny的朋友居住(因青年與家人關係其差,因此搬出來住),青年戒了毒品,又剛找到份送外賣的工作(若幾千元薪金),貌似一切漸入佳境。但家訪期間青年的母親突然致電過來,稱要向兒子借萬元還賭債,青年不斷掛斷,卻又不斷打來。最後青年對着來電顯示破口大罵,甚至從旁邊拿出毒品來。社工激動地言明若食毒品他就不能再上來家訪,而青年由一開始還能說說笑,變成「你放棄我們啦,我們沒有救的!」
社工阻止無門,你知道是錯的,但你只能勸告,不能親自動手,因決定權仍在那青年身上。因此不論社工多不想,有些東西始終不到社工作主。面對無力感,各種複雜的情緒,他臨走前說了一句「我們不會放棄你,但你不要放棄你自己!」後來他們在餐廳偶遇,大家問問大家近況,青年說家中不用再還債,亦同母親同居,社工問他那近他同住的Benny如何,青年略帶沉重地回答他早前吃「冰」,在單位自殺死了。青年反問社工為何當初要離開,不再家訪「若然你仍在,也許他就不用死」。社工沒有回應,青年最後離開,留下社工獨自一人,他低着頭,沉思着。
大概不能想像那位社工當刻的感受,但同時又複雜得不能想像。我們大概只能用同理心去感受當刻的那份無力,卻難以完全代入他,以及他們之間所經歷的事和羈絆。當初離開是社工自己的選擇,大概我們代入其中,也會想到這些事
「若然當初沒有走,他會不會仍在身」、「為何當初我不處理好一點?」、「我又幫到誰人?我真的在幫人嗎?」
他的故事沒有再續寫,但已經足以反映出社工所面對的景況。除了被不斷被罵,自己也會同時陷入那個不斷質疑自我、壓抑自我的循環中。為了專業,社工們要控制自己,務及給予最好的服務。但因為專業,因為控制自己,社工不自覺地壓抑了自我,開始質疑自己所做的是否真的是正確,最後甚至難以面對自己。
雖則如此,社工始終會在各種關係中取得力量,因為初心總會給他們力量。在劇中,一位駐校女社工起初與一位品行不好的女學生關係其差,社工當中也經歷各種氣餒,但隨着時間推移,與學生建立了好的關係,學生也漸漸變好。看見clients一步步走出自己的難關,擁抱自己,重新出發,這份力量同時也會渲染社工。即然面對工作上、自身價值上的種種不如意,但clients的成長,也能使社工重拾些少成就感,為那份初心加點燃料。
作為以人為本的行業,但他們卻最難以面對自己。而在這份矛盾中,經歷掙扎、挫敗,最後仍能調節、取得平衡,同時保持同行、不放棄每個人的初心、才是社工最不能被取代的原因。
澆滅初心的不只是自己和別人,還有制度本身。劇中使用了一個遊戲來諷刺影響非政府社福機構很大的整筆撥款津助制度。此制度於2000年推行,其著重提高效率和成效、改善質素、鼓勵創新、加強問責和提供彈性,以應付社會不斷轉變的需要。此制度漸漸將以人為本的行業量化,強調計算所用的成本、參加人數,而非只能否有效幫助人,因這太難定義及量化。
即使能加強問責、更易管理,同時效率也能提高(因為目標為本),但同時量化及制度改變令行業由良性競爭變化惡性。因服務需要NGOs投標,當中成功與否取決於NGOs在計劃中所預計的服務人數,成本等(一切可量化的,以作評估)。劇中有一個關於老人癡呆症的服務投標,A NGO計劃青年人能與長者一起編造自己的故事圖冊,幫助他們記錄自己的人生,同時亦促進跨代共融,但平均成本每人需若一千元。B NGO計劃有盆菜宴,及各種參觀活動,而受眾極廣,平均每人只需幾元的成本,最後看似與老人癡呆症無關的活動贏得了投標。
同行之間由互相配合、幫助,變成互相排斥,害怕分享被抄襲,最後演變成拿更多撥款、更多活動的競爭。社工其中一個規則要遵守機構的規矩(未必每間一樣),在這制度下,社工要「跑數」,幫人同時要達成機構「目標」,為的是拿更多資源及機會去幫人,但前題是犧牲部分clients 。社工難以抽離於制度行事,但同時這份制度又異化得與社工價值背道而馳,將人心、感情都計算入冷冰的數據中。
如何在制度下,狹縫下調整心態,保持初心也成了一大學問。畢竟在混亂的大環境下,在調和兩種不近似的價值時難免易失去焦點,人同時亦慣性選擇較為輕鬆的選擇,這時初心便會白白流失。
(也許社福界確實需要更好的管理系統,但這制度或許仍有好多改善空間,而改善更非門面功夫,蜻蜓點水式的)
有趣的是觀眾們的反應,在中場休息時能明顯知道不少的觀眾就是社工,他們看着這些辛酸的故事,卻會笑着與身邊人討論,不禁笑着點頭讚成這有多準確。大概這也反映了一群社工們對自己工作的心態,縱然在沉重中,也需要笑一笑,明天會更好。
社工其實也是狹縫中生存,這並不是突顯社工這一職業特別卓越,而其他職業不需要面對這些問題,只是社工也值得同一份量的尊重,因為保持初心,調整心態放在任何一行都不是易事。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改變等更加難以處理,並無一套固定規律,因此其經驗及處理手法並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其專業性及需要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除了clients需要同行外,劇中其中一個重點是強調社工自己也需要同行者,而同行者就是同工們,特別當社會也不太明白社工的難處時,圍爐取暖是社工們所需的休憩處 — 重新裝備,然後再出發。
整體戲劇以形體連貫起來,起初一群人在黑暗中游盪、跌低、又被扶起。人被槍射中,幾位演員同時呈現出人每秒倒下的畫面。直至到戲劇中場休息前才對形體添加詮釋。同樣的形體,但加了一個到處搖曳的燈泡。當燈炮一到的時候,倒下的人便被扶起;當槍支變換成燈泡時,人便從躺在地上,變成站起來。社工總會面對社會上好多的冷言冷語,許多的目標、初心、和挫折也許社會上的人都不明白,而人往往難以獨自面對,因此除了clients需要那一份同行,社工自身也要成為其他社工的同行者,正正這樣才能撫平傷痛,重新得力。作同行者,並不如想像中容易,除了同行,同時也要面對自己和制度。
劇中的未段分享了許多社工的心聲,及一些與社工相關的社會事件,如荃灣天台屋和油麻地艇戶。這些事件多次提醒何為社工的初心,以及社工所追求的事。當中亦不禁令人反思社工是否只是透過社運鼓吹社會撕裂,亦或這只是右翼對社會轉變的不安而衍生的批評。這反思提醒了各位社工,他們為此付出的原因是甚麼?真的只是為了破壞社會安寧嗎?還是這是整個社會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當中亦重演了不少受訪社工的心聲,雖以戲劇角度來說也些冗長、沉悶(長約20分鐘),但卻正正透過如此多人的心聲突顯出社工們的同行和光,就是這樣疊加出來。他們非只有其中一人能成為光、成為同行者,但是每一個人亦可以付出少許,為這光添加點能量。透過說話和行動,也能安撫正在迷失或經歷低潮的社工們。
筆者並不是想神化這職業,而是希望讀者亦可從其他角度去思考,也許你會發現社工其實也值得一份名為專業的尊重;而他們的薪水,也許沒有過高,始終他們要做的不只是社工的工作。